01

紫清坐於虛空之中, 周身有億萬星辰圍之繞轉。

仿佛她是坐在天宇的漩渦之眼, 金銀紅白之星既好像是處於很遠的地方，看來微若螢火，又仿佛是在她唾手可得之處。

倏然，這星辰的旋轉凝滯了，等虛天中的紫清睜開神識之眼, 她周圍的一切鏡像突然幻化成了金碧輝煌的玉石之地。這無土的金石之中, 生長出一棵無葉的花樹, 為七寶樹, 樹枝上繞著鐵藤, 藤上掛著七個葫蘆, 分別為金、銀、琉璃、頗梨、車渠、赤珠和瑪瑙。

“二十年前, 我承受來自雪梨星的九重天雷, 又在那落迦火中焚燒業障七七四十九天……”

修仙之人若達大乘之境, 便脫離了人世間的一切生、老、病、死，可以感應天星, 即在天界中將會慢慢誕生一顆與他的運勢相輔相成的星辰。若是大道修成，本命星辰就會發出九重天雷，召喚主人——即凡塵間所謂天雷之劫。若是大道隕落，則星辰或者墜毀, 或者歸於死寂。既然是感應自己而生的本命天星, 自然是無名之星，紫清真人自行命名此星為雪梨星，雖然不太符合仙界文采, 也十分合理。而那那落迦火是專為有業障之修仙者所焚燒，修仙者在追求大道的過程中，難免會有行差踏錯，造成罪孽，罪孽有深有重，有可贖有不可贖，未能在天劫來臨前贖清的罪孽，便要在業火中償還。一個仙修他欠下的業障越多，他渡劫所需承受的那落迦之火便越烈越持久，若神魂有片刻無法忍受烈焰的灼燒之苦，便會裂膚散魂，最終被燒化得不留一絲塵埃。紫清真人所說那落迦火即如是。

“……我已修成仙身，從此疾病不生、飛行天地、光明自照，可隨意化形，可移山填海，然而卻依然無法飛升天界，位列仙班，此事古來未有，心中惑之。”

就聽這七個葫蘆中白色的那一個動了一動，而後大殿裏響起了清脆的童音：

“……是因為你的心中仍有欲求，紫清真人。”

“欲求？”

紫清神情寡淡而清冷的眉目中現出一絲思索的跡象，她捫心自問，自己對於凡塵俗物是否有什麽不可割舍的愛憐，但她的心湖一片平靜，沒有一絲波瀾。

“我的心中，並無所求。”

她已經超脫生死，自然不為生老病死之苦；她於凡塵亦沒有親愛之人，往日的家人都已入土，即便他們在世，也不會使她心生眷戀，因而她不受“愛別離”之苦；怨憎她的人不知幾何，但能讓她怨憎的，她卻從來沒有遇到過一個，她似乎生來就不受“怨憎會”之苦；金銀錢財，她揮手可得，如玉美人，對她也是招之則來，這兩樣東西也從沒有令她心動，生而為人，她從來沒有摯愛之物——無論是食、物、名、利或人，世間之物她皆可求得，世間之物她亦皆可失去，因而她不受“求不得”之苦。

正因為她生來冷情寡淡、心性豁達，所以在修仙一途中從未受挫。三年結丹，七月化神，雖歷經十年才初入化神之境，即便是求仙，她也從不在意成功與失敗。這世間百年也未能結元嬰的不知凡幾，她亦知縱然她的行為不是過於不講人情，而能夠通融婉轉些，也不會減少幾個嫉恨她的人。她不在乎。

而現在七寶樹卻說她心有所求？

她並不覺得煩擾，倒生出幾絲興味來。

對自己無塵亦無臺的內心所生出的微渺事物感到好奇。

“……現在的你確實無欲無求，但你未來無法放手的東西，也是你此刻心中所具之執念，只因它還未出現，所以你未曾察覺。又因為它獨一無二，你也未能對相似之物產生鏡像般的執念。”

“……望象寶葫蘆告之一二。”

“你雖已修得仙身，不再為大道所掌控，但命運仍在大道之中，縱然本仙窺得天機，為了不幹擾大道之運行，也不得將其洩露。你只要記得斬斷執念，便可安然無事，脫離凡界，得道成仙。”

“謝仙人警言。”

紫清真人睜開眼睛，此身正盤腿坐於蒼梧山之清歡峰之白玉宮中。白玉石所鑄造的宮殿周圍堆著層層白雪，宮內寒氣逼人。有童子燒雪為水，泡梅為茶。茶水甚是寡淡。

“紅點，何事？”

紫清真人嗅著淡淡的梅香，細品那從天空化雪而落，積於巖石之上的靜雪滋味。

名為紅點的小童雙手抱著茶盤，跪於地下：

“請上君救救青藤姐姐！”

紫清嘆了口氣：“世間萬物皆有其造化。”

“……可是上君救了我不是嗎？如果不是上君，我已經凍死在雪地裏了。”

名為紅點的小小少年是一只紅點頦，這種靈鳥因為善鳴叫，多為人捕獲為籠中玩物，縱然開化出靈智，因其本身沒有什麽特殊能力，最多只作一些富貴之家的伶人。

“這是你的造化。”

“……上君，”小童淒然擡頭，一雙眼睛已經含淚。前幾日他因為掛念青藤姐姐，請天河師兄推算天命，為青藤姐姐蔔算吉兇，只聽他說青藤姐姐已入魔道，為禍過多，已被天道所拋，只怕要下幽冥地府，受業火所炙，直到神魂消滅。他知道上君已經渡劫，雖然未曾升天為仙，但這世界上若有一人能幫助青藤姐姐，那一定是紫清上君。

“我出生在一棵榕樹上，很小的時候便失去了父母，是青藤姐姐將我餵養長大，為我遮風擋雨，又用藤枝為鞭，將那想將我捕捉的大鳥趕走。姐姐對我有再造之恩，先前……先前我便已經聽聞她危害旅人，但是害怕上君殺她，便一直不敢對上君說……我想姐姐一定是有苦衷，不想會到這般地步！”

紅點眼中碩大的淚水滑下。

“……”紫清嘆了口氣，“她執念太深，為了一己私情，絞殺無辜之人，哪怕明知對方是廣施仁義的善人，也狠下心來殺害，是以觸犯大道。即使是我，也不能完全消除她的業障，讓她重入輪回，除非她受裂膚之痛，錐心之苦……即使救她要你的性命，你也要求我嗎？”

紅點喜極而泣：

“……請上君成全。”

02

半枯的榕樹轟然倒塌，那與藤根交纏至深的樹根被人齊齊斬斷。

原本被一根一根、一截一截拗斷指骨、腿骨也怒目而視的青衣女子發出了淒厲的哀鳴：

“恩人……恩人……！”

她拖著露出斷骨的軟綿綿的腿，向那滲血的榕樹爬去。

“……不過一死物，何必執念至此。”

只為了不讓鬼神拘走無知無覺的死魂，便殘殺路人，日日用生血澆灌，掩蓋死魂氣味，將其拘在榕樹之中，使雙方都不得解脫，實在愚蠢。

“死物？”

青衣女子低垂著頭，撫摸著榕樹，“你可知春天他將我種入土中，為我找來榕樹作為依傍；清晨太陽還未出山，便用清泉將我灌溉；晚上他半夜不眠，就是為了逮住那只啃食了我葉片的兔子……他將歡樂與我分享，又將煩惱向我吐露，日覆一日，年覆一年……他怎會是死物？

為什麽這麽溫柔這麽好的人卻這麽早這麽淒慘地死去？”

“……青藤，你還不知錯嗎？”

“錯，我有什麽錯？

紫清真人，你沒有心，你該死——！”

那青衣女子突然如蛇般飛身而起，一根手臂化為銳藤，直擊紫清。紫清筆直而立，神色靜然，只背後凝出一把半透明的寶劍，倏然向前劈去，將青衣女子連著手臂劈成兩半。青汁從半空中灑落，青衣女子跌落在地，變回了破爛的青藤。

風中彌散著青藤的植物汁液味和人血的氣息，紫清默然站立在風中。

青藤雖然死前已感斷骨之殤、裂心之痛，然而罪孽至深，雖然不至於魂飛魄散，但是仍帶著業障，只怕要生生世世受盡折磨來償還。

【部分福利文字見下方】

作者有話要說：  紫清取出懷中的小瓶子，裏面裝著的是紅點的心頭血。

若有純善之人用心頭血來祝賀逝者，將自己的運勢與之分享，青藤所受之苦自然少去很多。因為無論她受多大的苦，都有另一個人與她共同承擔。只是這沈默的祝福，註定要生生世世不被聆聽了。紫清將那瓶血灑在青藤之上，心想：有人為情入魔，有人為情身死……只怕她是永無機會去理解的了。

“……上君，不若將青藤和榕樹合葬了吧？”有弟子心有不忍。

“不必了，將其挫骨揚灰即可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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